烏臺詩案,蘇軾有責任嗎?這個問題換個說法就是:
蘇軾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還得從這個案子說起。
一、烏臺詩案簡述:一個憤青帶來的文字獄
蘇軾很不滿王安石的變法,但他并沒有用什么好的方法去表達他的意見。他上書幾次陳述自己反對變法的主張未果之后,將他的不滿發(fā)泄在自己的詩詞之中。這導致他成了大宋第一憤青。
他憤青的表現(xiàn)在當時是朝野皆知的。就連我們熟知的大宋時代科學楷模沈括也看不下去,給皇帝打小報告,說蘇軾誹謗朝廷。不過,沈括的“檢正中書刑房公事”身份,并沒有什么殺傷力。蘇軾還是安然無恙地繼續(xù)做他的官。直到那一天……
公元1079年7月27日,從江蘇徐州調到浙江湖州才剛過三個月沒幾天的蘇軾接到了弟弟蘇轍的一封信。
蘇軾兄弟感情挺深的,收到家書的蘇軾心情舒暢地一邊跟通判祖無頗聊天一邊把弟弟的信拆開。
瞬間,蘇軾面容凝固,口不能言!
蘇軾畫像
蘇轍在信里告訴他,駙馬王詵通報了一個壞消息:有人告發(fā)他誹謗朝廷,譏諷皇帝,朝廷已經派出欽差大臣皇甫遵前往湖州要將他押解回京。
原來,元豐二年(1079)四月二十日,蘇軾從江蘇徐州抵達湖州上任后。按照慣例向皇帝寫了一道謝恩表。在這篇名為《湖州謝上表》中,有“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之句。
負責監(jiān)察百官的御史臺官員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立馬接連上章,據《湖州謝上表》里這兩句話,彈劾蘇軾誹謗朝政。
御史臺的御史可不比沈括,監(jiān)察百官可是他們的職責所在。皇帝宋神宗此時正值焦頭爛額、心火上升之際,于是批準了御史臺逮捕蘇軾的請求。
面對突變,蘇軾驚慌失措,把公務委托給祖無頗之后,辦了請假手續(xù),在家等待欽差的到來。
(這里有一件事比較蹊蹺,就是為何蘇轍的信使會比欽差大臣的快?宋朝孔平仲的《孔氏談苑》里說,皇甫遵到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時,兒子忽然生病,結果耽誤了半天。對于這種說法,我認為并不可信。我想,真正的原因是駙馬王詵的信使比皇甫遵的信使先走一步。)
第二天,當身穿官袍官靴,手持圣旨的皇甫遵,帶著兩名御史臺的兵士,氣勢洶洶來到湖州府時,蘇軾非常害怕,不敢出去。祖無頗安慰他說:“事已至此,也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總還是要出去應對吧!”
蘇軾說:“我現(xiàn)在已經是罪人了,恐怕不能再穿朝服了吧?”
祖無頗頭腦還算冷靜,他對蘇軾說:“你還沒有被定罪,不算罪人,當然應當穿朝服出迎。”
蘇軾的情緒這才稍稍穩(wěn)定,穿上官服,出去見皇甫遵。皇甫遵臉色鐵青,一言不發(fā)。蘇軾說:“我知道自己多次激怒朝廷,今日貴使前來,肯定是賜死,死倒不怕,只求能與家人訣別。”
皇甫遵冷冷地看了蘇軾幾眼,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倒還沒有那么嚴重!”
他拿出詔命,眾人打開一看,不過是將蘇軾革職帶進京的普通公文。蘇軾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皇甫遵催促立即上路,兩名兵士上前將蘇軾套上枷鎖,拖上了官船。
蘇軾書法
八月十八日,蘇軾被送進御史臺監(jiān)獄,八月二十日正式被提審。
提審官第一句話就問蘇軾五代以內有無誓書鐵券。蘇軾一聽,立馬渾身涼透了。誓書鐵券是皇帝特賜給功臣及其子孫的免死詔書,御史這樣問的意思是分明就是蘇軾必死無疑了。驚恐的蘇軾,經不住御史的輪番折磨,屈打成招。
十二月二十八日,蘇軾系獄五個月后,案件終于做出終審判決。蘇軾因“誹謗朝政、妖言惑眾”的罪名被貶任黃州團練副使。
御史臺是當時的審訊機關。在其庭院中,有一棵柏樹,經常有數(shù)千只野烏鴉棲居在上面。人們戲稱御史臺為“烏臺”,因為烏鴉在中國代表“喪”,喻義進了御史臺的人,基本上是兇多吉少。蘇軾這個案子由御史臺負責,也因此被稱為“烏臺詩案”。
蘇軾雖然因文字而受牢獄之災,但結果還算不是很壞,甚至可以說只是一個小小的磨難。但蘇軾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歷史上觀點不一。我比較認同的觀點是:蘇軾并沒有被冤枉!按題主的問題來說,在“烏臺詩案”中,蘇軾是有責任的。
二、蘇軾的那些憤青詩:含沙射影容易被人捕風捉影。
我們還是先看看作為導火索的《湖州謝上表》吧。蘇軾自己招供,里面確實有誹謗朝政的內容。
“臣軾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訖者。風俗阜安,在東南號為無事;山水清遠,本朝廷所以優(yōu)賢。顧惟何人,亦與茲選。臣軾中謝。伏念臣性資頑鄙,名跡堙微。議論闊疏,文學淺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獨無寸長。荷先帝之誤恩,擢置三館;蒙陛下之過聽,付以兩州。非不欲痛自激昂,少酬恩造。而才分所局,有過無功;法令具存,雖勤何補。罪固多矣,臣猶知之。夫何越次之名邦,更許借資而顯受。顧惟無狀,豈不知恩。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天覆群生,海涵萬族。用人不求其備,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而臣頃在錢塘,樂其風土。魚鳥之性,既能自得于江湖;吳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敢不奉法勤職,息訟平刑。上以廣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臣無任。”
湖州雙休
我們來解讀一下:
“風俗阜安,在東南號為無事;山水清遠,本朝廷所以優(yōu)賢”,即湖州風俗純樸,是東南地區(qū)平安悠閑的城市,山水清秀,是朝廷禮遇賢能的好地方。這是在埋怨朝廷不給他委以重任。
“臣性資頑鄙,名跡堙微。議論闊疏,文學淺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獨無寸長”。自己個性古怪頑固,人微名小,才學淺陋,議論不當,別人各有所長,自己毫無所長。這是正話反說,借此自我吹捧。
文中還說自己在仁宗朝就在中央做過官,現(xiàn)在又連續(xù)擔任地方長官。這不是在擺臭架子、老資格,埋怨現(xiàn)任皇帝對自己不如前皇帝。
蘇軾說皇上'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意思是說皇上知道我愚昧不合時宜,難以追隨那些升遷迅速的官員,知道我年老不會惹事生非,也許還能照顧百姓。這分明是對維護變法的新進官員的人身攻擊!還自詡'老不生事',難道朝中的人都在惹事生非?
朋友們或許會說我這樣解讀有點“歪解”,但當時御史臺的人就是這樣給皇帝解讀的,而且蘇軾也無法反駁。
上面這幾句還算好的,蘇軾最后的牢騷,也就是前文所說的那句“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才是重點。
這句話里,我們都知道“其”是指蘇軾本人,“新進”是指蘇軾自己新上任,“生事”是指自己不懂事。然而,在御史臺那些烏鴉嘴里,解讀出來卻完全不是這樣。
他們認為,“其”是指皇帝,“新進”指那些有才華的新官員(比如蘇軾自己),“生事”就是搞事情。聯(lián)系整句話,蘇軾那是對皇帝極其不滿啊。
也許朋友們會說御史臺這是曲解文意,但難道這樣解釋不可以嗎?完全可以啊,是蘇軾自己給別人留下“后門”,能怪誰呢?
《蘇東坡》劇
蘇軾才高八斗,詩文皆精,作品固然精彩絕倫,文中有幾句牢騷也只是含沙射影,亦不影響作品質量。但要讀出蘇軾詩文中的不滿和牢騷卻并不需要多少文采,何況那些御史臺姥爺也并非不學無術之輩。于是,憤青蘇軾更多的“牢騷文”被御史臺翻了出來:
朝廷給貧民發(fā)貧困補助款,蘇軾就說:“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朝廷要興修水利,造福農桑,蘇軾寫《八月十五日看潮·其四》:“吳兒生長狎濤淵,冒利輕生不自憐。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
皇帝下令鹽業(yè)專賣,嚴禁私營,他就寫《山村五絕》:“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
朝廷頒布新法令考核官員,蘇軾就寫長詩《戲子由》諷刺:
宛丘先生長如丘,宛丘學舍小如舟。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
斜風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従飽死笑方朔,肯為雨立求秦優(yōu)。
眼前勃溪何足道,處置六鑿須天游。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
勸農冠蓋鬧如云,送老齏鹽甘似蜜。門前萬事不掛眼,頭雖長低氣不屈。
余杭別駕無功勞,畫堂五丈容旗旄。重樓跨空雨聲遠,屋多人少風騷騷。
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箠。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
居高忘下真何益,氣節(jié)消縮今無幾。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別駕舊齊名。
如今衰老俱無用,付與時人分重輕。
以上這些詩文里,難道沒有一絲抱怨和幸災樂禍嗎?含沙射影終究讓人捕風捉影。從這點來看,蘇軾一點都不冤枉,甚至是咎由自取。
為什么這樣說呢?他是朝廷官員,難道不能表達自己的意愿嗎?宋朝不是文人言論最自由的時代嗎?
我來繼續(xù)給朋友們分析。
蘇軾畫像
三、不能好好做事、認真說事,就容易被人生事。
蘇軾當時的官職左右不過是通判和知州。通判,是州府的長官,掌管糧運、家田、水利和訴訟等事項;知州,簡單點說,就是皇帝派去監(jiān)察通判工作的。
作為替朝廷管理一方人民百姓的基層干部,最重要的職責是什么?除了基礎建設、給百姓做裁判外,就是穩(wěn)定民心。至于改革的好壞,不是這兩個職位的人該去評論的。你只須把人民百姓生活的現(xiàn)狀如實反映給朝廷就好了。
講事實,不要去妄說原因,更不能因事論人!
偏偏蘇軾講了事實以后,還要含沙射影把原因暗示一遍。
偏偏蘇軾說的原因都是皇帝辛勤工作的結果。
偏偏蘇軾剛好因詩文而名聲大噪,作品傳播面廣而傳播速度快。
……
這些,一來不是蘇軾的職位該做的事情,二來給皇帝和朝廷的工作帶來很大的影響,三來給社會帶來怨氣以及不穩(wěn)定的可能。
作為民間的“意見領袖”,任何朝代都不會蹦容忍的。槍打出頭鳥,說“怪話”的蘇軾被抓,完全沒有任何冤枉。
海南儋州東坡書院
四、用不正確的方法,有理也挨打。
任何一個有志于報效國家的官員,關心國家大事責無旁貸。但必須有兩個前提,才是真正的關心,否則就是事與愿違,違了初心。
第一個前提,是先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然后依據事實反映情況,前面已敘述。
第二個就是要用正確的方法。
我滿來看看蘇軾用的方法。
一開始,他正式上疏給皇帝,表達自己對變法的看法。這個方法是正確的。但皇帝沒有給他任何反饋。這很容易理解:
- 有可能因為他的官職太小,皇帝根本就沒有注意。就像當初沈括舉報蘇軾詆毀朝政皇帝也沒有搭理他一樣;
- 有可能是蘇軾上疏的額內容被皇帝認為論點不明確、論據不充分(這點我不敢肯定,因為沒有研究過他的這份上疏),一次不予理睬;
- 有可能是上疏的人太多了,皇帝忙于變法新政,壓根就沒有去看著些上疏。蘇軾的上疏跟眾人的一起被擱置了;
-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當時的朝政要職基本上都是改革派,蘇軾的上疏可能被攔截了,沒有送到皇帝手上。
蘇軾一看自己的上疏沒有反應,心里就開始有怨氣了。于是就把自己的這些怨氣發(fā)泄到詩文里。這不但是非常不正確的方法,還是非常危險的方法。換句話說,這時的蘇軾,是“因理撒潑”,將本來有理的事情搞得自己“無理”了。
蘇東坡故事圖畫
五、領導正難過,你拿冷水潑,怎能不記你的過?
1079年,是皇帝宋神宗很難過的一年。
三年前,也就是1076年,皇帝第二次把王安石罷相之后,再一次接過了宋王朝的改革大旗。然而,三年過去了,改革的結果并不如宋神宗之意。皇帝正為這個事情頭疼,希望舉國上下,齊心協(xié)力幫助他把改革進行到底,以彰顯自己的治國能力。
就這樣一個特殊的改革關鍵時期,蘇軾的牢騷無異于給皇帝再次潑上一瓢冷水,皇帝能不生氣嗎?總不能看你蘇軾一副事不關己幸災樂禍洋洋得意的樣子在湖州舒舒服服的瀟灑,而我作為皇帝還要在這里受你們的白眼。
這是“天時”不利,但蘇軾沒有足夠的政治高度,直接撞到槍口去了。
那時把持朝廷的,依然是王安石的門生以及他提拔的新進之士,比如御史中丞李定、權監(jiān)察御史里行舒亶、何正臣。這些人都是乘著改革之風飄上朝廷高位的,根底較淺、聲望較低。他們最擔心的就是司馬光、蘇軾這樣反對變法的舊黨人物卷土重來,危及自身的利益。所以他們對于舊黨人物時刻保持高度警惕,只要有適合的時機,便不遺余力地予以抨擊、打擊。
而他們的工作是剛好就是負責監(jiān)察朝廷官員(私底下專門整治反對派)。眼看能整治的都整過了,剩下的都是些小魚小蝦了,剛好蘇軾這條官不大名聲卻挺大的大魚自投羅網來了,他們能不喜出望外?
蘇軾在反對變法的舊黨人物中聲望比較高。歐陽修去世后,蘇軾逐漸成為文壇與學界的領袖人物。如果扳倒了蘇軾,也就扳倒了擁護他的那些文人,扳倒了一大半反對派!而蘇軾的聲音比較高,是個大喇叭。把蘇軾給扳倒了,等于就把這個喇叭給堵起來了。
蘇軾沒有看清他們的嘴臉,在“人和”上半點也吃不到好。
小人的陰謀剛好對上皇帝的胃口。口無遮掩的蘇軾被辦可以說是他運氣不好,但最重要的是他給了小人機會。說他是冤枉的,真心說不過去。
御史臺督察院
六、小結
綜上所述,我認為“烏臺詩案”中,蘇軾并沒有被冤枉。
至少,御史中丞李定給出的“蘇軾四大該殺之罪”,確實條條屬實:
第一,蘇軾三番五次誹謗朝廷,當今圣上皇恩浩蕩,寬宏大量,不追究他的罪名,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沒想到他依然怙惡不悛,其罪惡昭然天下,該殺!
第二,古人說,對于惡人,先行教導,如果不聽從,然后可以誅殺之。陛下等待蘇軾悔過自新已經很久了,可是他不僅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面對朝廷、圣上,依然口出狂言,傲慢無禮,為中外人士所知,該殺!
第三,蘇軾譏諷、誹謗、抨擊圣上朝廷的詩文言論,雖然沒有什么道理,卻頗能蠱惑人心,混淆視聽。為官之人,不遵循陛下的法令,內心冥頑不化,不服從皇帝的教化,按照先王的法令就該殺頭!
第四,蘇軾精通史傳,應該懂得侍奉皇上要遵守君臣之禮,誹謗圣上就是死罪。但他卻為了發(fā)泄自己內心的私憤,公然詆毀圣上的名譽。蘇軾怨恨陛下不重用他,所以對陛下所施行的一切政策都徹底地詆毀,真可謂明知故犯,該殺!
在封建社會里,這四條大罪,蘇軾如何能洗得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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